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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慈叡所寫的文章 終須別+證嚴上人的智慧....

終須別

此生，我經歷無數次的生離死別，但都沒有這次痛。我的先生，歷經三年多的病痛之後，無奈的了卻了這一生的塵緣。

二○一一年，先生癌症復發，有人建議我請看護照顧他，免得累壞自己，二來繼續上班賺錢也可兼顧到民生問題。連我的家人也有這樣的看法。只是先生面臨生死關卡，我又何忍自排於外。身有病痛又沒有親人陪伴，是多麼淒涼的一件事！所以不管接下來會面臨什麼窘境，我還是堅持留職停薪，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先生一往生，我卸下陪伴他的重擔，是自由了，可這個自由令我不知所措，惶惶終日。我心裡有諸多埋怨，早知不能白頭偕老，又何必當初？難道我的婚姻，只為了這區區二十幾個年頭的紛紛擾擾？心有不甘哪！向誰去討回他？看不到他了，摸不到他了，櫃子上還擺滿了他的藥，好幾箱的營養品也還在，在這個我們胼手胝足、苦心經營的家裡面，到處都有他的足跡、他的影子，少了他的家，還是家嗎？

二○一二年九月，先生因為之前接受過電療，導致頸部肌肉纖維化，漸漸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口腔腫瘤也日益腫大，導致呼吸通道變窄，又因為長期接受化療，分泌物特別多，他老是被一口痰卡得無法安眠。三十日，先生為了掙得最後「一口氣」，到醫院接受氣切手術，這一去，就不曾再回轉家門。

深夜，為了拿開水，走在醫院的長廊上，有那麼一點不安，因為靜得可怕，但是一想起那個人一直真心懇切的關懷我，我的心底就不自覺暖和起來。原先 她的爸爸與我先生住同一病房，因為親友來往頻繁，怕吵到別人，於是轉住單人房，而單人房就在這長廊上。一想到她，我不安的感覺頓時消失，原來愛與關懷可以讓一個人變得茁壯，能衝破一切逆境與考驗。我也深深體會到，對人家好，而且真心誠意，善意終究會回到自己身上。我喜歡與人分享好吃的東西，有一次，外出買晚餐時，順道為同房的病友家屬各帶了一小袋在那個地方不常見到的糖炒栗子。那一袋栗子，為我們牽起友誼的橋樑，也為我贏得了關懷。

之前，我常嘀咕許多人的冷漠無情，其實光抱著「落地皆兄弟，何必骨肉親」的信念，如何讓每一個人喜歡我？大概也因為我不夠「可愛」，而且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需要經營的。文明社會，人心不古，冷漠及疏離，是現今這個社會的病態及無奈。少數人能彼此真心問候，想必是因為累世所結下的善因緣。從今爾後，再也不會抱怨我老是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了，是我做得不夠，不曾播種，何來收穫？只要今生結善緣，來世必能得善果，況且我習得的大愛，是無私的、無條件的；而且人生無常，生命隨時會消失，精力不該拿來算計任何人的真心與否，況且別人真心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夠不夠真誠。雖然曾經迷失、受挫，但願我對人的熱情不曾稍減。

疼痛，常令先生搥胸頓足。為了抑制疼痛，得長時間施打嗎啡。有一種裝備，病人一按壓按鈕，止痛藥就會流入點滴管，當然醫師會設定好速率，免得劑量過高，因為嗎啡會抑制呼吸，想靠嗎啡完全抑制疼痛，成了「不可能的任務」。一旦這個裝備不離身，表示這個人在世的時日不多了。人生之慟，慟莫慟於不能為自己的摯親分憂解痛。

有些時候，嗎啡的副作用會讓先生辭不達意，甚至好幾次連我的名字都只能寫到一半。有一次，面對主治醫師，先生拍拍自己的後腦杓，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因為他腦袋空了，忘了要說些什麼。這個笑容，是他生病以來，最真、最美的一個。

面對自己最喜歡、最信任的人，回報的笑容最真、最美。我當學習，不管何時、何地、面對何人，流露的都是一份最真誠的心意。原來除了努力遠離財、色、名、食、睡的漩渦之外，尚有一樣我可以追求的，那就是這份真，而這份平常人的真就來自於沒有色彩、沒有慾念、沒有煩惱、沒有貪瞋痴，只有大愛的本我。學佛，就為了找回這份真。

接受化療的人幾乎都會遵循醫生的建議，在鎖骨下方置入人工血管。先生很怕痛，有一次護理師要打針，提醒他要深呼吸。就在護理師將針打下去的同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結果針頭居然歪了。他的臉腫腫的，還露出一臉無辜的樣子，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看得我都想笑，真該頒給他一個最佳配合獎。第二次護理師不敢再要他深呼吸，重新換好針頭，一針打下去，搞定！

想來塵世間，雖處順境，歡笑中有淚水；雖處逆境，苦中亦有樂。是歡笑是淚水，是苦是樂，但憑一念心，否則莊子面對妻子的死，為何能夠鼓盆而歌？我們成不了聖者、覺者，不是沒有原因的，只因我們的目光短淺，只在意失去的，考慮到的僅是自己。

在醫院，死亡是司空見慣的事，但是只因亡者不是自己的親人，卻在一帘之隔往生，常令我惶恐、不安。迷失住了！自古至今，從近到遠，究竟有多少生與死，為什麼只執著於眼前？為什麼畏懼死人？不是說：「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嗎？」是因為「祂」神出鬼沒，有形無質，卻能傷害人嗎？亦或往生者醜陋的面貌令人心生害怕？亦或受電視靈異節目的戲劇效果所影響？亦或聽多了一些身歷其境人的繪聲繪影？難怪子不語怪力亂神，因為怪力亂神容易擾亂人心。

除了疼痛的控制，主治醫師對先生的的病情已束手無策。儘管先生強烈表達「永不放棄」的堅定信念，而主治醫師一開始也願意陪他奮戰到底，但是最終還是建議我們轉到安寧機構，因為等待病床的人太多了。這世上，有多少人輕易捨去自己的生命？又有多少人想活卻活不了？

二○一二年十一月六日，我再度搭上救護車，陪先生南下台中潭子慈濟醫院。為了他「永不放棄」的信念，我們一到院先掛急診，然後轉腫瘤科。之後為了讓先生得到更妥善的照顧，腫瘤科醫師還是建議我們轉到第二院區的心蓮病房。先生一度反對，認為進心蓮病房就是等死，就是宣告他即將死亡。忍著痛，我告訴先生：「轉入心蓮病房，一切醫療還是會持續；身體壞了，還是要學習放下，萬一不幸，換一個健康的身體再回來。」最終他還是答應了。

幫重症病患洗澡，是一項大工程，因為搬動不易，而且身上插滿了管子，縱使身上沒有插滿管子，很多病人還是不怎麼愛洗澡。在心蓮病房區，有一套價值好幾十萬的設備，包括能升降的床及浴缸，有這個設備的輔助，在護理師、護佐、看護的協助下，先生洗了一個很舒服的泡泡澡，這是在一般病房享受不到的待遇。想來那天夜裡，先生作夢也會笑。

心蓮病房區還有一種類似沙發、可用來坐臥的座椅，她們謂之「太妃椅」或「皇上椅」，家屬可以推著病人四處逛。挑個先生心情稍為愉悅的早上，我們推他到中庭，享受清風的吹拂，也讓他看看久違的陽光。四周，非常寂靜，偶而夾雜著幾聲鳥叫聲，當下我覺得好幸福，人生夫復何求？

先生往生前一天，恰巧是星期六，第二院區沒什麼人，傍晚我們推他到醫院大廳佛陀問病圖前，拜託警衛開了燈，親人圍坐在一起，小姑則彈著鋼琴，好一幅天倫樂！只是這天倫樂，從此成為絕響！更遺憾的是，忘了問問先生的感受。

我請的看護大哥，來頭不小，他曾經身居經理要職，管理兩、三百人，他的上司就是有名的王又曾先生。看護大哥在公司垮了之後，能夠放下身段擔任看護，單憑這一點就令我非常佩服，只是這其中不曉得有多少轉折。看護大哥這個人不怎麼貼心、有點粗枝大葉，不怎麼主動，又有點重聽，也常堅持己見，抽痰、鋪床的功夫倒是一流。護理師們認為他不太適合做看護，好幾次建議我換掉他。其實平心而論，我希望護理師們能視他為我的家人，雖然他是我花錢請的。面對任何人、任何事，為了達成共識，溝通是必要的：為了和諧，善解與包容是必需的。如果我是他的上司，我會選擇將他「帶上來」，而不是輕易的捨棄他，因為我一直抱持著一個信念及原則，那就是面對能力不足的人，必須給他多一點的機會及時間去學習，相信假以時日，他也可以做得很好，就如同在職場上，我也希望別人能給我多一點的機會及時間一樣，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厚道及同理心吧！另一方面我覺得與人結惡緣容易，結善緣難，我真心誠意待他，相信我能說得動他。

幾經溝通，護理師們已能認同我的作法。而我也體悟到，面對比自己職位高的人，毋須自認矮人一截，脫掉專業的外衣，他與我們一樣，都是一介凡夫。雖然如此，我還是很感恩看護大哥，因為有他的協助，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面對先生的病痛，我不再感到徬徨無助。

先生躺在病床上，好幾次輕撥我的髮絲，撫摸著我的臉，滿是不捨的凝視著我；我則常摸摸他的頭，握一握他的手，回報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希望能給他一點溫暖與安慰。我不想在他面前哭，也很少在他面前哭。這一幕幕，不管過了多久，我都不會忘記。

腫瘤及藥物，令先生「幻聽」、「幻視」。護理師好意在床尾邊掛了阿彌陀佛的法像。他往生前幾天，只要我手一指：「阿彌陀佛在那邊！」他會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去看佛像。病得這麼重，我很訝異他還能聽進我的話，是不是他正殷切期盼著阿彌陀佛的接引？

二○一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先生臨終的那一刻，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抑制淚水，強忍悲痛，更不斷在他耳際叮嚀，要持念佛號，望佛菩薩能接引他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先生在諸多慈濟法親唱誦佛號聲中，安詳的往生。據說人一往生，靈魂脫體時，猶如生龜脫殼，所以我依照佛教儀式，安排家人輪班為他助念佛號八小時。這期間多虧慈濟師姊的幫忙，請來一位出家師父為先生開示。師父一開示完，掀開了往生被，我眼見先生的面容彷彿活生生的人，輕鬆自在，神采飛揚。一想到此，甚感欣慰。

當初之所以南下台中，有兩個用意，其中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他能留最後一口氣回老家，在諸多親朋好友圍繞之下，走完他人生最後一程。可惜這個願望沒法達成，但是能讓他在佛號聲中安詳往生，對他來說已是最大的福報與祝福，我已非常感恩，其他的我又何需太過執著！

南下台中潭子慈濟醫院時，知道他的時日不多，早已挑了一塊他生病前的個人照光碟帶在身上。靈堂中所有往生者的照片，他的最帥，因為他最年輕，英姿煥發，虛歲才四十九歲，不甘心啊！

雖然知道死亡是大自然法則，但是看到先生的身體日益毀壞，還是止不住悲痛，眼淚時常潰堤，有時快撐不住了，好希望能儘早結束這種痛苦的日子。經歷三年多，我心裡已有最壞的打算，因為定業不可轉，也不斷告訴自己，「毀壞」是通向死亡的必經過程，必須學會接受。我始終以為，我的心已準備好了，已經夠堅強了，壓根兒都沒想過他不在的日子，思念是另一種折磨。

只要我一覺得孤單寂寞，就想撥電話給他，念頭一起，才驚覺他已不在人世間了。外出碰到朋友、鄰居，他們的真心問候、善意關懷，彷若引信，常讓我止不住淚水。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悲情，猶如一顆不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引爆。

先生的告別式會場，來了好多慈濟師兄姊，真的非常感恩！他生前的同事們更是從遠道一起搭遊覽車過來。想必他對人有情有義，連八、九年前的舊同事都聞訊趕來，送他最後一程。有一對夫妻，感念先生的好，主動為我留下聯絡電話。所有的人對先生英年早逝，俱感不捨。我緊握他們的手，淚眼以對，他的女同事甚至將我深深攬在懷裡，久久才放手。會場上，我一直聽到的字眼就是「堅強」二字。過後我才知道，他的好友們所說的「堅強」二字，並不是一筆劃就能輕易寫完的！

婆婆說先生變身個小沙彌出現在她夢中，想必去投胎轉世了！也是，如果真有前世與今生，那麼我們已經經歷過多少次生死流轉？又遭逢過多少喪親之痛？芸芸眾中又有多少人曾經是我們的摯親與骨肉？

別人對我說：「這樣也好，他走了省去你許多牽掛！」有人安慰我：「他的死至少對他、對你都是一種解脫。」心情能這麼簡單就好了，偏偏最複雜的就是人心，二十幾年的夫妻生活所留下的足跡，要如何擦拭，才能完全抹去？如果能抹去，至少不會再思念，沒有思念，就沒有痛苦。

想來大道還真無情，但就因為無情，才顯見有情，如果無來亦無去，這世界將如何生生不息、豐厚而多采？無來亦無去的是靈魂、精神，而不是軀體。他的好，將長留我心中。如果不能放下心中的苦，如何面對未來獨挑大樑的日子？只是往後有事，找誰商量去？唐太宗曾說過：「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魏徵沒，朕亡一鏡矣！」我亦喪失支柱，天塌下來，再也沒人幫我頂著，而我亦沒辦法知得失了！

先生走後，他的去處讓我很掛念。我篤信佛教，相信有輪迴。有人說他已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我當下信以為真，否則他怎沒聽到我的叨念？怎麼沒回來看我們？如果他能脫離六道輪迴，那真值得慶幸。也有人說他已投胎轉世，如果是，他已展開新的生活，就不再屬於我，只能祝福他了，牽掛已屬多餘。

放他走吧！他就像一只想要遠揚的風箏，如果我一直扯住不放，想必他會掙扎得很辛苦。過去，就因為他始終不懂我的真心，所以我一直期待他能對我說聲「對不起」。哪裡知道，這一句「對不起」要花費他一輩子來醞釀！寧可不要這句「對不起」，只希望他尚留人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卻各自飛，人生至慟！心疼他道業未成卻受盡了折磨，令我悲痛至極。往後，不管在何處，希望他德業有所成，輕安自在沒煩惱。

先生在世，有過歡笑，有過淚水，也有過深深的嘆息，願他抹去所有的牽掛，因為牽掛會令他不忍離去；願他抹去所有的悲傷，因為悲傷會令他投胎轉世後難展歡顏；願他謹記這輩子的教訓，也請他原諒我的不足及過失，以及曾經帶給他的傷痛。

往常之所以想要出去遊山玩水，並不是因為青山嫵媚，流水有情，而是因為有先生的陪伴；先生走了，青山依舊嫵媚，流水仍然有情，只是我已無心領受。憑誰寄予他，我綿長的想念啊！

化為千風，

但願他已化身為千縷微風，

秋天，化身為陽光照射在田地間，

化為千風，

但願他已化身為千縷微風，

守護他的孩子，守護他的摯親，守護他的好友。

先生往生以來，我何德何能，承受這麼多的關愛？唯相信人間有愛、社會有情矣！只是不管有情、無情，緣深、緣淺，時候一到，終須別矣！好一個「終須別」啊！我的先生，我的摯愛，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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